苗懷明:一部紅學史就是一部吵架史
一部紅學史就是一部吵架史
溫和、爽朗、謙遜,這是學生眼里的苗懷明。但是,好脾氣的老苗也會爆發(fā)。當那些偏執(zhí)的 " 紅學 " 迷一次次擋在他辦公室門口,以切磋為名強迫他接受顛覆常識的所謂紅學新觀點,他忍無可忍開懟:" 你最好把你家所有的紅學書送人,或者徹底燒掉,開始養(yǎng)花種草,讀唐詩宋詞,一輩子不再談《紅樓夢》,這就是你為紅學做的最大的貢獻。"
這話得罪人了。對此,他無奈苦笑:" 一入紅門深似海,從此人生不太平。" 近日,他的《風起紅樓》一書,在首版十六年后新出增訂本,這部曾經(jīng)引起軒然大波的書,是他入紅門后的首部專書,也正是 " 不太平 " 的開始。
△苗懷明
河南平輿人。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文學學士、碩士、博士?,F(xiàn)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、古代小說網(wǎng)微信公眾號(gudaixiaoshuo123)創(chuàng)辦人及主持人。出版有《二十世紀戲曲文獻學述略》《中國古代公案小說史論》《風起紅樓》《夢斷靈山》《曹雪芹》等專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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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顧從事學術研究之初,苗懷明怎么也想不到,自己這一輩子會和寶哥哥、林妹妹打上如此長久的交道。
少年時代的他,癡迷于小說,讀《水滸傳》、讀《三國演義》、讀《西游記》?!都t樓夢》也讀,但讀不進去。真正把《紅樓夢》讀完,是到了大學。作為中文系的學生,《紅樓夢》是必讀書。
再到后來,讀碩士博士,雖然專業(yè)是明清文學,但苗懷明還是對《紅樓夢》無感。這種無感,一直持續(xù)到他進入南京大學當老師,受命給學生開一門課——《紅樓夢》研究。課一上就是 20 年,從最初的一門課,到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變成兩門課。一門是給大一學生的 "《紅樓夢》閱讀 ",一門是給大三學生的 "《紅樓夢》研究 "。學生每年追著選,選不上就旁聽,或者眼巴巴等著下學期再搶課。苗懷明 " 金盆洗手 " 的想法,也因此無法實現(xiàn)。
《風起紅樓》是課堂教學的副產(chǎn)品。有別于當時市面上流行的紅學著作,苗懷明是把它當成通俗讀物來寫的," 那時候,出版社的編輯跟我溝通,說紅學有非常深厚的群眾基礎,很需要一本比較通俗的讀物,建議我就講那些紅學研究者,尤其紅學名家如何與《紅樓夢》結緣,他們有什么研究成果,其間有哪些有意思的事情。"
沿著這個思路,苗懷明首選《紅樓夢》問世以后最大牌的兩位 " 紅粉 " ——乾隆和慈禧入手來寫,然后依次寫到王國維、蔡元培、胡適、俞平伯、魯迅、陳獨秀、汪原放、周汝昌等紅學大家。圍繞這些人對《紅樓夢》的閱讀與研究,重點鎖定紅學史上幾個具有重要標志性意義的公案,苗懷明洋洋灑灑寫出了三十幾萬字。
在寫作形式上,苗懷明刻意避開高頭講章式的學術專著路數(shù),盡可能用輕松暢曉的隨筆體,他自己開玩笑,說這本書是 " 從八卦入手,以學術結束 "。
△《風起紅樓》 苗懷明 著 鳳凰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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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風起紅樓》問世后,引起了紅學圈內(nèi)圈外廣泛關注,但也掀起了軒然大波。其中,最引發(fā)震撼的,是書中關于胡適與周汝昌兩位紅學大家之間學術交往、學術爭論的部分。
在紅學史上,周汝昌有著重要的地位。他在胡適的直接指導和幫助下,經(jīng)過個人的刻苦努力,對新紅學進行了較為全面的總結和發(fā)揚,被稱為新紅學的最后完成者和集大成者。但是周汝昌與胡適之間的恩怨,也是長期以來紅學史上眾所周知,但又避而不談的一段公案。
而厘清紅學史上學者之間紛繁蕪雜的新舊觀念碰撞、研究方法演進,乃至學者之間的學術爭論甚至爭吵,正是苗懷明此書的宗旨所在。
" 上窮碧落下黃泉 ",苗懷明找到包括胡適與周汝昌書信在內(nèi)的大量材料,還原過往學術研究的現(xiàn)場,并得出自己的觀點和結論。盡管本著慎之又慎的學術精神,盡管靠材料說話,但是后來被收入《風起紅樓》的這部分內(nèi)容,最初在一家報紙上登載時,還是引起了周汝昌先生家人的不滿,甚至一度決定起訴他。
起訴后來不了了之。2006 年,《風起紅樓》也順利出版。在那之后,苗懷明又出了七八本紅學方面的專書,但這本一直是最愛。之所以最愛,一個重要的原因是,寫這本書的時候,他還是一個充滿銳氣的年輕人。
銳氣,其實就是說真話。" 紅學界的復雜和麻煩人所共知。一部紅學史,就是一部吵架史,乃至一部混戰(zhàn)史。我并不回避那些說不清理還亂的人際關系?!都t樓夢》研究史上的這些事情,早晚需要有人把它說清楚,我不贊成那句話,‘把事情交給后人’,我覺得這是最不負責任的說法。我們都解決不了,后人更難解決。我們這一代能解決的問題,我們就不要放到下一代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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苗懷明有一個感覺,新紅學走過百年歷程,從總體上來講,研究進入了一個瓶頸期。
" 新材料的發(fā)現(xiàn)越來越難,一些比較容易研究出來的問題,都已經(jīng)研究出來了,研究不出來的,我們暫時也研究不出來了。"
與學界的相對沉寂相反,近年來," 民科 " 紅學熱鬧非凡。最熱鬧的,就是關于《紅樓夢》作者究竟是誰的問題。
" 說作者是冒辟疆、方以智、洪昇、袁枚、納蘭性德、方苞、李清照等,我都遇到過,就連崇禎、順治、雍正、乾隆也榜上有名。有的‘民科學者’還出了專著。"
這些專著讓苗懷明哭笑不得。" 按照學理的研究講,《紅樓夢》的作者是曹雪芹,這是沒有問題的。為什么?因為有內(nèi)證,有外證,還有作品文本的證據(jù)。我在南京大學講《紅樓夢》課的時候,第一次課就是論證《紅樓夢》的作者是曹雪芹。我跟同學說,你可以找我的邏輯漏洞,你可以說我的材料不可信來攻擊我。"
但在 " 民科 " 紅學研究者那里,內(nèi)證、外證、作品文本統(tǒng)統(tǒng)被忽略。" 我們管他們叫‘百度派學者’,他們不讀《紅樓夢》書本身,也不看材料 , 有極個別人,在我看來已經(jīng)走火入魔,我一直勸他們?nèi)タ葱睦磲t(yī)生。"
得罪人的話,苗懷明說了不少,他甚至把這些話寫進了自己的紅學普及文章。他手頭正在醞釀的一部新書,就是這些文章的合集,書名就叫《大嘴說紅學》。
" 其中有不少內(nèi)容,就是懟‘民科’的。我原來的設想,大家彼此相安無事,你研究你的,我研究我的。但是我發(fā)現(xiàn)有的‘民科’進攻性特別強,他一旦提出個觀點,說是跟你交流,但其實是強迫你接受,非常霸道。說服不了人家就貶低人家,說專家學者水平低、人品差,至匿名寫文章躲在陰暗角落里破口大罵,而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,這是無能的表現(xiàn)。"
對話
學術歸學術,朋友歸朋友
讀品:現(xiàn)在研究《紅樓夢》的學者和作家很多,比如白先勇、劉心武、劉曉蕾等,您留意過他們的研究嗎?
苗懷明:我留意了,還專門就此寫過文章。劉心武的研究,我的評價是這樣的:" 紅樓夢 " 這三個字他寫對了、念對了,除此之外,他的觀點幾乎全是錯的。白先勇先生,我對他有比較多的肯定。他是著名的作家,他從一個作家的角度,在寫作的過程中有很多體會,更多是從文學的角度來看《紅樓夢》。包括劉曉蕾也是這樣。我贊成從文化、從文學的角度切入,就是把欣賞《紅樓夢》當成欣賞一片風景,就像看一幅畫、聽一場音樂會一樣。
現(xiàn)在的紅學研究比較有特色的,有幾個方面:一個是文化研究,比如《紅樓夢》的園林、戲曲;另外就是《紅樓夢》在海外的傳播。最近有一個更熱的熱點,叫 " 整本書閱讀 "。教育部制定的 2017 年版《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》有一個規(guī)定,要求《紅樓夢》是整本閱讀。很多大學學者和中學老師都在研究《紅樓夢》該怎么整本書閱讀,在我看來這其實是一個普及的問題。
讀品:閱讀《紅樓夢》對當代的普通讀者有什么意義?
苗懷明:對現(xiàn)代人來講,最起碼從四個層面,《紅樓夢》對人生是有幫助的。
第一,讀《紅樓夢》,我們是來讀一個悲歡離合的家族故事,也可以說是愛情故事,就像我們讀《三國演義》是個改朝換代的故事、《西游記》是個降妖除怪的故事一樣,看完了之后受感動,這本身不就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嗎?
第二,通過《紅樓夢》,我們了解古人是怎么生活的。大家知道中國的史書往往都是抽象的,我們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,史書是不寫的?!都t樓夢》雖然是虛構的,但它里面這些場景、民俗、飲食是真實的。
第三,作為一個現(xiàn)代人,我們讀《紅樓夢》往往是寓教于樂。《紅樓夢》里面所寫的人生困境我們都會遇到,我們可以通過別人的生活得到啟發(fā)。
第四,是一種精神享受。只要我們中國人還在,只要我們有感情有思想,那《紅樓夢》永遠不會過時。
讀品:請為喜愛《紅樓夢》的讀者推薦幾部通俗易懂的紅學研究著作。
苗懷明:第一本我推薦王蒙的《紅樓啟示錄》。他以一個作家的角度來看《紅樓夢》,有很多觀點對我們很有啟發(fā)。比如,王蒙先生提出一個觀點,他認為《紅樓夢》即使 80 回之后的稿子在,也未必精彩。他認為中國小說有一個特點,都是前面寫得好,后面寫不好,他認為前面可能是作者用力過猛,鋪設了過于復雜的人物、過于復雜的線索,到后面收結不了了。
第二,我推薦余英時先生的《紅樓夢的兩個世界》。余英時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《紅樓夢》。比如,他認為《紅樓夢》寫了兩個世界,一個是以大觀園為代表的未成年人的世界,另一個是大觀園之外的成人的世界。這兩個世界的沖突,必然是以成年人世界吞沒未成年人世界為結局的,因為每個人都要長大。
第三,我推薦劉夢溪先生的《紅樓夢與百年中國》。該書對《紅樓夢》100 年來的研究歷程做了一個總結,從學術史的角度進行了梳理。
讀品:《風起紅樓》花了很多篇幅介紹 " 蔡胡之爭 "。放到今年新紅學成立百年的語境下,您如何評判這場爭論。
苗懷明:從學理的層面,蔡元培代表的是索隱派,屬于舊派紅學。以現(xiàn)代學術的角度來看,他缺乏學理依據(jù),邏輯性也不強,有很多牽強附會的成分。胡適代表了一種現(xiàn)代學術的方法,他的《紅樓夢》新紅學創(chuàng)建之后,慢慢地淘汰了索隱派,從學術上來講,這是 20 世紀紅學研究史,乃至于中國現(xiàn)代學術史上非常大的一件事。
" 蔡胡之爭 " 有很多值得我們借鑒的東西。胡適在寫《〈紅樓夢〉考證》時,是北京大學的一個普通教授,而蔡元培是校長。一個普通的老師如此言辭尖銳地向一個校長發(fā)出挑戰(zhàn),這只有在 " 五四 " 那個時候。更了不起的是,蔡元培一點都不生氣。他也不同意胡適的觀點,但是他寫文章反駁。這種胸懷在 20 世紀學術史上乃至于現(xiàn)在,我們是缺乏的,值得我們學習?!都t樓夢》研究史上,往往是以學術爭吵開始,到最后變成了人身攻擊、謾罵。胡適跟蔡元培,兩個人的觀點是不一樣的,但是他們保持了一生的友誼,學術歸學術,朋友歸朋友。
現(xiàn)代快報 +/ZAKER 南京記者 白雁 姜斯佳 / 文 牛華新 / 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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